鄭雅如(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助研究員)August 08, 2014
「漢奸」多桑?!
1994 年的夏天,由吳念真初執導演筒的電影《多桑》(日語「父親」之意),排入父親節的戲院檔期,於8月6日正式在臺灣上映。這是一部從兒子的眼光重現父親人生 的傳記式電影。從小到大,吳念真一直叫父親「多桑」,因為父親出生於日治時期(1895-1945),只會說台語和日語;他總習慣對別人說:「我是昭和四 年(1929)生的。」這部電影是臺灣解除戒嚴、威權統治逐漸鬆綁後,才有機會出現的作品;在國民黨政府自日本手中接收、統治臺灣將近五十年後,觀眾第一 次在大銀幕上看到了對日本統治抱持懷念之情的、老一輩臺灣人的身影。那一年,我已經是就讀歷史系的大學生,卻初次在電影院看到令我感到陌生且疑惑的「多 桑」,發現從小自學校教育習得的歷史框架裏,沒有、也容不下「多桑」這類臺灣人的存在。
吳念真執導、蔡振南主演的《多桑》,道出老一輩台灣男人的哀愁。(《多桑》電影海報)
在 日本統治時代渡過人生最初十六年的多桑,在嘉義民雄鄉下長大,少年時負氣離家,跑到嘉義市的中藥店做學徒。1945年10月國民政府接收台灣,1947年 發生二二八事件。嘉義車站前一群臺籍精英未經任何審判被國民黨政府軍公開槍斃,其中包括多桑素日敬重的潘木枝醫師(1902-1947)。有義氣的多桑買 了香和冥紙站在店頭的亭仔腳遙遙祭拜,嚇得店家關店趕他走,原本工作的中藥店也不敢再留他。因為二二八事件,多桑離開家鄉避風頭,一走走到臺灣頭去,在瑞 芳挖礦、結婚生子。
潘 木枝醫師為嘉義市參議會副議長,東京醫學專門學校(現東京醫科大學)畢業(東京醫學士),昭和10年(西元1935年)回臺灣開設「向生醫院」,是一位醫 術卓越且深具醫德的好醫師,深受嘉義地區鄉親推崇愛戴。二二八事件發生之際,潘木枝醫師等人代表嘉義市「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」赴水上機場與國府軍員談判 議和,卻遭拘留,3月25日與柯麟、陳澄波、盧鈵欽等和平使者,於嘉義火車站前遭國府軍槍殺犧牲。(照片與資料來源:《那「一支香」還在燃燒——65年來 的懷念:潘木枝醫師紀念特展》,二二八國家紀念館2012.3.25~4.29)
多 桑打開收音機就是聽日語廣播,什麼東西都是日本製的卡好,念念不忘小時候對他照顧有加的日本老師,晚年最大的心願就是去日本探望老師、看看富士山和皇宮。 這樣的多桑與出生於戰後、在中華民國統治下受教育、成長的子女們,彷彿不是「同一國」的。吳念真剛上小學時,多桑邊抓著他的手學寫名字,邊用日語發音唸他 的名字,孩子告訴他「國語」(北京話)的正確發音,多桑卻罵道(台語):「你爸讀あいうえお(日語五十音),沒跟你讀那個ㄅㄆㄇㄈ偷偷摸摸……」。有一次 妹妹做家庭作業,要為國旗著色,多桑自願幫忙,卻把「青天白日」用蠟筆塗成紅色。女兒拿著毀掉的作業哭個不停,多桑生氣罵人(台語):「日頭不是紅色的是 什麼色?……妳敢沒看過日本國旗?人家日頭用什麼色的?」氣憤的女兒也用「國語」大聲回罵多桑「漢奸走狗!汪精衛!」[1]
多桑好心幫妹妹塗國旗顏色,卻把白日塗成紅色。(《多桑》電影劇照)
受 日本教育、經歷過二二八事件的多桑,他的青春年少隨著日本戰敗,以及國民黨在臺灣長達四十多年的威權統治壓制下,變成無法訴說與傳承的記憶。在臺灣解嚴以 前,多桑的日本情懷在國民黨政府眼中乃敵國的「奴化遺毒」。這群歷史夾縫中的臺灣人長期消失在公眾視域之前,在國家暴力淫威下,他們不敢跟子女談日本時 代、談二二八事件;而他們的子女在學校接受效忠領袖、忠黨愛國(黨國不分)的教育,學習講「國語」、背誦以中國史為主體的本國史。多桑與子女對國語、國旗 認知的差異,被女兒指責為「漢奸」,都反映了兩代臺灣人在國族身分與歷史記憶的斷裂。
高壓統治下的語言政策與歷史教育
一百多年來,臺灣在強權支配下二度易主。不論是日本統治時期或是中華民國接收臺灣之後,外來的統治者都將「教育」視為實現「同化」政策的核心工具。
日 本政府將日語的使用當作同化的基礎,在臺灣積極推行日語教育;尤其在中日戰爭爆發後展開的「皇民化」運動,「國語」(日語)運動被列為一環,進一步廢止公 學校的傳統漢文課,廢除臺灣本地報紙中的漢文版,以中國語文為書寫工具的作家被迫停止寫作,臺灣話(福佬話)的使用也遭到更多壓制。據官方統計,1943 年能「理解」日語的臺灣人已高達總人口數的80%,雖然數據可能過於誇大,但年輕一輩能純熟運用日語的人口確實大為增加,這主要由於接受基本學校教育的人 口大為提升。1944年臺灣的學齡人口註冊入學比例已達71.31%,日語已成為主流的語言,尤其在公共場合中更是如此。
然 而文化認同與學會一種語言之間並沒有必然的關聯。雖然日本統治臺灣的經濟成就和行政效率獲得許多臺灣人的讚賞,政府官員與軍人的能力、操守也足以贏得臺人 尊敬,但是企圖將臺灣人改造為帝國臣民的皇民化運動,其執行結果與原先預定的目標落差甚大。雖然大多數的臺灣人能「通曉」日語,年輕一代甚至以日語為主要 溝通工具,但是臺灣人對於自己所受到的歧視待遇,仍然普遍感到憤怒。
客 觀而言,老一輩臺灣人懷念日本統治的情感,其實多半是戰後經歷國民黨統治以後才形成的。戰後初始,許多臺灣人對中國懷抱著期待,他們將中國大陸視為自己的 祖國、文化的源頭,期待國民黨政府帶來政治上的平等,並創造出更好的經濟環境。但是回歸「祖國」的熱情,在一年內急遽消失。原因是多重且複雜的。從政治上 來說,臺灣人以為回歸祖國後,從此可以擺脫被殖民的差別待遇,結果卻叫人大失所望。臺灣被視為特殊省分,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有別於其他大陸各省的省政府, 行政長官獨攬民政、立法、司法權,第一任行政長官陳儀且兼任警備總司令,其權力與先前的日本總督不相上下。對臺人來說,長官公署猶如「新總督府」。臺灣人 原本期待,日本人離開後留下的政府職位可由臺灣人遞補,結果卻大多由外來者接任,本省人獲得政府職位的人數比日本統治時期更少,且多擔任無足輕重的職位; 陳儀又藉故推遲行憲後的縣市長直接選舉,由行政長官公署所任命的縣長、市長和鄉鎮長,幾乎都是外省人;臺灣人在日本統治時期所接受的「近代化」教育,被新 統治者貶低為「奴化」,尤其令臺灣人備感屈辱。
為 了將臺灣快速「中國化」,新政府推行的「國語」政策來得又猛又急。1946年,臺灣的學校教學開始使用「國語」;同年,中文報紙及雜誌上的日文版被禁止, 以日語寫作的作家被迫退出文壇。相較於日本統治臺灣四十二年之後,才禁止雙語報紙中的漢文欄,國民黨政府的語言政策更加嚴厲。受日語教育長大、習慣用日語 吸收知識與訊息的台灣年輕一代,宛如一夕之間變成「文盲」。由於長官公署統治失當,1947年爆發二二八事件,蔣介石派軍隊來臺鎮壓。事件後由長官公署所 提交的報告中,仍然認定「日本人奴化教育之遺毒」乃臺人發生反抗的主因之一。官方更嚴厲的執行提倡「國語」、禁止日語、打壓臺灣本地語言的政策。
1949 年,國民黨在國共鬥爭中落敗,將中華民國中央政府、軍隊及相關人員全都撤退到臺灣,這個剛經過軍警肅清、血洗的島嶼,從此成為「反攻大陸」、「復興中華文 化」的基地。使用「國語」更與宣揚中華文化、團結中華民族、表現愛國情操劃上了等號。1956年起,中小學生被禁止在校園使用福佬話、客家話、原住民語等 「方言」,如被發現違反規定,學生會受到各式不等的處罰。1962年臺灣首家電視臺「台視」開播,政府規定非國語節目時間必須少於總播映時間的 16%;1972年更明令電視台,播映台語節目每天不得超過一小時。
戒嚴時期獨尊「國語」,禁止說「方言」。
(照片來源:http://mypaper.pchome.com.tw/kuan0416/post/1322128051)
其 實現代國家選定某種語言作為國民共同的溝通工具,不必然會同時刻意壓制其他語言。國民黨政府不能容納臺灣的多元,採取嚴格的單一語言政策、打壓本土語言與 文化,正凸顯其政權本屬外來,對於臺灣本土文化既不瞭解又感恐懼,故一意壓制。1974年,臺語布袋戲節目「雲州大儒俠」因太受觀眾歡迎而遭到停播,類似 荒謬不合理的舉措不一而足。壓制「方言」的官方政策持續到1987年才停止,它對臺灣戰後第二代、第三代逐漸無法流利使用福佬話、客家話、原住民語等母語 帶來極深刻的不利影響。
黃俊雄與「雲州大儒俠」中的劉三。「雲州大儒俠」曾締造90%的超高收視率,卻因政府壓制本土語言與文化而停播。(照片來源:時報資料庫)
除 了「獨尊國語」,傳授中國歷史也是重新塑造臺灣人中國意識與認同的重要工具。戒嚴時期的歷史教科書向來將臺灣歷史放在中國史的架構中陳述,著重強調臺灣與 中國大陸的密切關係。在這套論述中,已在臺灣生活約六千年的原住民族的歷史被極端忽視,而為了刻意凸顯中國與臺灣的關係,牽強附會的主觀性判斷卻被寫入教 [...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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